吴志攀（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正文】
    2006年9月1日生效的《上市公司并购重组办法》已经执行了三个月了，从市场效果来看，各方面的反应都是十分积极的。中国的证券市场，经过了“国有企业为主”，“一股独大”和“全流通”等阶段之后，现在正在进入上市公司的并购重组、进一步提高上市公司质量的新阶段。中国证监会在今天举办以“上市公司并购重组”为主题的国际论坛，有着特殊的历史意义和重大的现实意义。
　　
　　一、历史意义
　　1、中国证券市场是发展中国家中的成功典范
　　在世界范围内，发展中国家走市场经济道路，发展证券市场，基本上都是学习西方，主要是以西方的模式作为参照系。但是我们也看到，大多数发展中国家中的证券市场，在发展过程中，几乎都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很少能够做到像西方国家那样成功。俄罗斯、拉美和亚洲许多发展中国家都留下了深刻的教训。我们看到，俄罗斯、拉美和东南亚国家的证券市场，在区域金融危机期间先后出现过灾难性的股灾，说明那里的证券市场发展路径存在着内在的问题。与这些国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国的证券市场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这十几年，发展得比较平稳和顺利，起码从目前看是相当成功的。我们的证券市场比较稳定、也比较坚固、具备了一定的抗风险能力，这在全世界发展中国家当中，是不多见的。而且，我对中国证券市场未来的前景十分乐观，我相信，我国的证券市场走出了一条具有特色的、符合国情的、通往成功的道路。
　　
　　2、中国证券市场是中国经济史上里程碑式的成就
　　在几千年的中国经济历史上，主要是小农经济、自然经济占统治地位。自然经济也可以发展到很高的水平，比如我国在唐代，经济总量占世界总量的一半以上，甚至到鸦片战争前夕，我国的经济总量仍然远远超过西方所有国家的总和。但是，这种经济模式，是以自给自足为基本特征的，也是比较封闭的，它不需要资本市场的发展，甚至具有反贸易、反商业的倾向，它从根本上讲，是排斥商业发展的。因为一旦商业资本过度发展，就会造成土地兼并，从而导致严重的流民现象，最后使王朝统治土崩瓦解。中国的历史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的循环了数千年。
　　
　　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摧毁了我们自成一体的发展模式，给我们造成了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经济。虽然近代中国，在上海和天津等地有了证券市场，但却是相当畸形的发展，它完全从属于西方帝国主义和本国官僚资本主义，与广大内地人民的经济生活无关。
　　
　　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我们经历了几十年的计划经济时期，没有证券市场，没有股票，也没有资本的运作，甚至连商业银行也没有。
　　
　　现在，我国的证券市场已经发展起来了，开户人数世界第一，我国7000－8000万的开户人口已超过法国或英国全国的人口，目前正在接近德国的人口。没有其他任何国家的老百姓对股市关心的程度能达到我国股民的程度。这些就是我国市场的特殊国情。我国证券市场在世界范围内已经产生一定的影响，对国内经济发展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促进作用，有利于经济的繁荣与稳定，与我国人民的生活息息相关。
　　
　　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一国两制”下的证券市场，也是我们的特殊国情。香港股市和祖国大陆经济紧密联系，如果把香港证券市场和内地上海及深圳的证券市场联系起来看，在五星红旗下的证券“大市场”的成绩更加显著。
　　
　　我国在证券市场取得的这些成绩，用历史眼光来看，无疑是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了比较完善的市场经济，有了健康的证券市场。这是很了不起的。
　　
　　3、中国证券市场是跨越式的发展
　　和发达国家比，我国证券市场只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就走完了发达国家一、两百年的路程。我们的发展速度快，紧紧地跟上历史潮流，创造了跨越式发展的奇迹。
　　
　　在起步阶段，我们就赶上了信息时代，信息技术让我们的市场在技术方面更先进，无纸化操作很有效率。而且，我们是在发达国家的经验基础之上开始建设的，我们学习借鉴了人家成功的经验，避免了许多人家走过的弯路，所以我们可以发展得更快、更好。
　　
　　综合以上三点，我认为，对我国证券市场发展的历史意义，无论怎么评价都不会过分。作为一个学者，尤其是作为一个以金融法为专业的教师，我要感谢为中国证券市场发展做出了历史贡献的所有人士。因为你们的名字，还有你们所创立的制度，你们所做出的决策，还有你们所参与的每一个案例，都已经或者正在被写进教科书里。
　　
　　二、现实意义
　　1、有效的、公平的、透明的投资渠道
　　经过今30年的改革开放，我国已经积累起了大量财富，吸引了大量的外国投资。这些财富正越来越多地通过证券市场，配置到最有效的投资领域与企业中去。
　　
　　我国吸引外国投资居世界第一，这说明我国的投资环境比较好。我国加入WTO后的外贸制度创新，刺激了企业出口。中国人民银行拥有了超过1万亿美元的外汇储备。有人说外汇储备多了，但是，这总比缺乏外汇的日子好。在我国商业银行的储蓄账户里，16万亿人民币的储蓄额，在世界上不是第一，也是第二。这些资金都需要通过有效的、公平的、透明的投资渠道，投入到发展前景后的行业和企业中去。证券市场为我们提供了这样的渠道，而上市公司的并购重组，将进一步促进上市公司“做优做强做大”，使投资渠道更加优化。
　　
　　2、提升上市公司的质量
　　中国正处于历史性的战略机遇期，机会难得。我们还拥有巨大的发展潜力，起码还有20－30年的高速发展时间。在这一时期，我国还将有一大批大企业发展起来，还将有一大批高科技企业、拥有大量资源的企业或者与大量人口就业有关的企业需要上市。同时，还会有一大批已经上市的公司需要并购重组，这样才可能不断提高上市公司的质量。我国的证券市场必须为这样的需求提供良好的服务。
　　
　　3、适应全面开放的新局面
　　WTO过渡期已经结束。我国的金融市场正在履行承诺，实现全面开放。证券市场虽然情况不同，但是，也会越来越多地遇到开放大趋势的挑战。这对我国证券市场来说，既是压力，也是机遇。
　　
　　在各种新的压力之下，我们的证券市场要抓住机遇，从比较初级的市场，发展成为比较成熟的市场；从比较单一型的市场，发展成为比较全能型的市场；从比较传统的市场，转变成为制度创新型的市场。
　　
　　证券市场在不断发展，我们的监管制度也随之进步，有关规章制度不断更新。这是一个发展的过程、成长的过程、成熟的过程。我们今天在座的各位领导、专家，还有各位企业家和从业人员，都亲身参与和经历了这一过程。我也有幸见证这一过程。对监管部门来说，从实践中总结经验，用发展的眼光、发展的方法来解决发展中出现的各种问题，将是十分有意义的。
　　
　　以上，我从历史和现实两个方面的意义来看中国的证券市场的发展，我的乐观是有充分根据的。但与此同时，作为一个学者，我仍然希望向各位领导、专家以及业界人士提出几个问题：
　　
　　三、值得关注的三个问题
　　1、安全系数是否足够高？
　　中国证券市场的发展，确实是比较快速和稳定的，但是，我们是否可以说，我们证券市场的安全系数足够高呢？情况并不然。
　　
　　我们看看俄罗斯的教训，俄罗斯在证券市场发展方面并不顺利，遇到了许多严重的问题。例如在1998年，那里的市场状况，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拉美一些国家的证券市场，由于不断爆发的金融危机也陷入了困境。1997年金融危机袭击下的东南亚，许多国家的证券市场不得不暂时关闭，经济倒退了5－10年，恢复起来非常缓慢。泰国的证券市场今年还没有完全恢复起来，这几天又遇自1997年以来的外国投资者最严重的抛售打击。
　　
　　我们看到，发展中国家的证券市场与国家经济安全密切相关，尤其对亚洲的发展中国家来说，抗风险能力还不够，稍不谨慎，就会陷入危机的陷阱。一些市场理论，听起来天花乱坠，但如果完全迷信理论，那么后果往往不堪设想。我们更需要的是理论背后的经验、操作“KNOW HOW”，以及有经验的从业人员。有些东西，在外国可以用，但到了我们这样一个发展中的人口大国，如不加改造，直接照搬，那就会出现大问题。我们必须时常保持警觉：我们的证券市场是否也存在一些隐患？我们是否已经想好了消除这些隐患的办法？是否有应对危机的预案？要知道，我们的实力还比较弱，是无法经受任何大的危机的。《上市公司收购管理办法》第四条对此作出相应的规定：“上市公司的收购及相关股份权益变动活动不得危害国家安全和社会公共利益。”
　　
　　2、对就业以及其它社会问题是否考虑得足够充分？
　　中国是世界第一的人口大国，就业问题是天字第一号大问题。目前我国就业很不充分，有很多青年人、中年人事实上处于失业状态，这是非常危险的。在发展经济的过程中，特别是在上市企业的并购重组过程中，我们对就业问题是否已经足够重视？对职工的就业是否有妥善的制度安排？并购之后的企业，能吸纳的就业人口是多了还是少了？
　　
　　今天的世界经济，已经不是60年前的情况，那时全球人口才25亿左右，那时我国的人口才4亿左右。而今天全球人口接近65亿，我国人口超过13亿，这两个数字都增长了近三倍。就业问题是我国经济中最大的问题，也是世界各国发展中的重大问题，我国人口最多，问题的严重性比其它国家都大，所以对我们来说，“就业”问题的优先程度应该远高于“效率”的问题。
　　
　　我国要实现现代化，要解决“三农”问题，就必须积极稳妥地、安全地、快速地把几亿农民兄弟的就业问题解决好，帮助他们在城里或在农村的企业里找到工作。
　　
　　所以，在上市公司的并购重组制度安排上，我们绝对不能仅注意经济效率的提高，还必须关心职工的就业，必须要贯彻“以人为本”的精神。我毕业典礼上，对在北大念EMBA的青年企业家们说：“悠悠万事，就业为大”，对于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来说，国家经济的发展，应以企业为本。因为只有企业发展了，才能解决好就业问题。在我国证监会制订的上市公司收购重组的相关规定中，对就业问题是否给予适当的，或者充分的考虑呢？
　　
　　3、是否坚决捍卫了国家的主权与利益？
　　市场开放与民族国家的主权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冲突，这是必然的，我们对此是否有清醒的认识了？证券市场的发展、企业的并购重组看起来是完全自由的，在某些理论家看来，政府的干预是越少越好，但是，这背后的国家政治、经济、安全利益呢？这不是纸上谈兵，这是国际关系的现实。
　　
　　我国的中海油在美国收购失败的例子，让我们进一步看清楚了这一点。虽然美国证券市场的并购重组法规中，并没有白纸黑字上写上这些限制，但是，国会里几个议员提议反对，就可以终止市场中买卖双方自愿的交易，这样的例子我们还看不明白吗？联想集团并购IBM笔记本电脑的案例，虽然最终获得成功，但是，中间出现了那么多波折，国会的调查时间，让国际大客户等不急结果而纷纷离去。
　　
　　当年，美国的波音与麦道飞机公司合并，并没有任何人提出“反垄断法”的置疑。这其中的原因都是为什么？几乎没有人给外界任何解释？这些境外市场并购的例子，值得我们注意。
　　
　　我们一方面鼓励开放，也要积极地开放，但另一方面，必须捍卫国家主权，要牢牢掌握国家对证券市场的主导权，在企业的并购重组过程中，必须坚持国家利益第一、安全第一。我是提倡“新政府干预主义”的，政府强有力的干预是必须的，而且是积极的，尤其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发展中的人口大国更是如此。
　　
　　市场安全是开放的基础，市场安全与开放并不矛盾，反而是开放的保障。我国过去将“市场中的生意当成政治”，而外国却能将“政治当作市场中的生意”。这一方面，我们也需要学习人家的经验，将市场安全作为市场中的生意。
　　
　　四、依法经营，依法监管
　　对西方发达国家的证券市场来说，上述三个问题同样存在，他们也经常会遇到上述三个问题的挑战和危机。英国和美国的也不例外，尽管它们的市场有着如此长久的历史，实力如此强大，经验如此老道。
　　
　　英美的证券市场不仅是开放的，而且还是高度开放的。从理论上说，证券市场开放程度越高，上述三个问题的风险也越大。但是，为什么英美证券市场在很长的时间里，既保持了高度开放，又保证了高度安全，也保持了社会稳定、维护了国家利益呢？研究英美证券市场制度发展的历史，我们不难找到答案。
　　
　　答案就在于英美市场都有一套比较完备的法律体系。这个体系包括较为完善的立法体系、法律解释体系，还包括严格的市场监管体系、有效的司法机关的执法体系。此外，议会和民意代表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监督作用。
　　
　　英美的法律体系将国家利益、市场安全和社会稳定等价值已经完全融入到法律精神之中。任何人或任何机构如果冒犯了英国或美国的国家利益，危害了经济安全，或者影响了社会的稳定，就立刻被“违法”的红灯报警。
　　
　　此时，看到报警“红灯”的立法机关，或监管机构，或市场，或媒体，或中介机构，或代议机构、或民意代表个人都可以提出置疑。这时法律系统开始启动，经济安全的保护机制开始工作，国家机器的安全预案也立即运行起来。法律机器运行起来后，一个程序接着另一个程序运行。此时，上市公司的并购重组暂停，直到该“置疑”消失，或者该“问题”被解决，并购活动才恢复启动，市场重新回到“风和日丽”。
　　在英国和美国的法律体系中，无论是市场，还是政府，无论是大众，还是媒体，无论是企业，还是议员，或者是非盈利组织，大家都有一种共同的观念，这就是尊重保护市场安全的法律体系。正像德国大诗人席勒所说的，在他看来，“只有两件东西最崇高：天上的星辰和世间公平的法律。”
　　
　　这种法律高于一切的观念，在英国和美国数百年的证券市场发展史上，没有任何政府部门，没有任何政府官员，也没有任何机构和任何个人有超越法律的特权。法律一旦公布生效，无论法律对自己有利，还是对自己不利；也不论法律容易执行，还是不容易执行，人们只能有一个选择，就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今天，我国的证券市场也到了这样一个转折关口：在更加开放市场的同时，必须通过上市公司的并购，提高上市公司的质量，同时，增强我国市场的风险防范能力，必须健全市场所需要的法律体系，在全社会树立遵守法律的观念，将国家利益、经济安全、社会稳定等价值融入市场法律规则中去，用法律的方法来代替行政的方法，用法律的程序来表达国家的意志，用立法和法律解释来体现人民的利益、股东的利益，用司法体系的规范运行来代替行政部门的费尽心力的周旋，用法律的语言诠释其他语言。
　　
　　在今后，我们将有一个更加开放、透明、公平的证券市场，这样一个富有前途的市场的符合国家的利益，对经济安全是一种保障，对社会稳定是一块基石，而它本身的基础就是所有的市场参与者、监管者、境外授权投资者和基金投资机构、散户和小股民，所有的人都遵守法律，心随“律”动（法律的律），依法而行。
　　
　　五、结论
　　“二战”以来，金融市场发展模式的“欧洲梦”宣告结束，“美国梦”取而代之，成为全世界金融市场的模板。美国证券市场监管的制度与办法，也是全世界各国借鉴参考的蓝本。因为，美国垄断了最大的国际公共商品——也就是美元的生产，美国的货币政策支持证券市场的发展，所以，美国的投资银行和上市公司规模最大，控制资金的数额也最多。直到“安然事件”时，全世界各国追随的“美国梦”才被发现有那么“一点点缺陷”。但是，从“9•11”后的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美国巨大的财政赤字和贸易赤字，让全世界触目惊心：美国虽然国力超级强大，但是在历史上，除了黄金，没有任何国家能够在战争中保持纸币稳定的。美元是纸币，如果伊拉克战争继续下去，美元的价值在远期也一定看跌。
　　
　　与美元下跌反相，石油价格上升，黄金价格上扬，所有金属和能源产品的价格上涨，美元对世界主要货币全线下跌。这个时候，人们的“美国梦”才如梦初醒。此时，欧洲人有信心重新恢复“欧洲梦”，并大有重振60年前欧洲大梦的势头。与此同时，印度人、巴西人、俄罗斯人和我们中国人，也应该思考，我们自己的大脑为什么总是在做人家的梦？我们自己的“梦”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深刻地感到，今天的中国人要以当年美国“新政”期间的罗斯福总统为榜样，要借鉴当年的凯恩斯主义的经济思想。在发展中国家证券市场还不够成熟，还需要扶植的幼年阶段，政府要给予市场积极的政策支持，特别是对上市公司并购重组中给予积极的指导、规范和支持。这种政府对市场的支持，好像当年罗斯福新政期间的“政府对市场积极的干预”那样。在1998年，在亚洲金融危机期间，国际炒家袭击香港金融市场，香港特区政府给予了“积极的干预”。否则，今天的香港证券市场不会如此繁荣。前几年，当俄罗斯金融遇到危机时，普京政府同样给予了积极的干预，捍卫了市场的稳定。欧元的产生，更是欧洲多国政府联合“干预”的结果，否则，今天的欧洲金融市场和货币也决不会像今天这般坚挺。
　　
　　我提倡“新的政府干预主义”，我呼吁国人从“欧洲梦”、“美国梦”中醒来，做我们自己的“亚洲梦”，开始我们自己的“东方梦”，做我们自己的“中国梦”。我们已经做了许多工作，我们这一代人所作的工作对得起历史。
　　
　　各位领导、各位专家：
　　我想再一次向各位为中国证券市场的发展做出了贡献的领导和学者表达我的敬意。因为你们创造了中国经济史的新的篇章，也创造了世界经济史上的成功范例，而且为现实中国的崛起提供了重要的制度支撑和经济支撑。
　　
　　同时，我也想再一次表达对各位领导、专家学者的希望，希望你们关注民生，关注中国几亿老百姓、农民工的就业问题，关注我们的经济安全问题，关注我们的政治、经济和安全利益，我们这样一个发展中的大国，每一步的发展，都必须是安全的、理性的、清醒的、独立自主的。
　　
　　请记住：你们已经创造了历史，并且还在继续创造着历史，你们正在为未来的中国大学生书写金融学与法学的新的教科书！
　　谢谢各位！